加州,14°C,燦爛千陽。
當我踏下飛機的那一瞬間,聖荷西微涼的晚風彷彿將一個鮮活的靈魂吹進我疲憊不堪的身體裡,五個小時的航程所帶來的窒塞與麻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清新、一陣活力。
我對中西部的嚴寒還是不習慣。期末考的那個禮拜,連陽光都是冰冷的。從窗口向外看時,長空萬里、一碧如洗,滿地的碎瓊亂玉氤氳著一層淡淡的金光,挺立的玉樹銀枝更顯得無比晶瑩可愛。但是一踏出大門,零下十度的低溫立刻凍結了方才所有的浪漫情懷。我還記得上上禮拜四我走一趟到 downtown Evanston 去修眼鏡,短短五分中的路程,卻是最漫長、最難熬的煉獄。我似乎可以感受到刺骨的寒風在我的臉上割出一條條血痕,我的臉、耳朵、手指、腳趾都熱辣辣地發疼,到最後我幾乎分不清我究竟是凍傷了,還是燙傷了?當我的朋友們一個一個離開 Evanston 時,那寒冷更是一天比一天難耐了。
來到加州雖然只有幾天,但是這裡的溫暖已經融化了我凍僵的嘴角。當我感到陽光照耀在臉上的微微酥麻、當我感到和煦的微風輕拂著我初嘗風雪的髮絲、當我感到身邊的綠意散發著勃勃的生機,一股無法抑制的歡喜從我心底迸發,我可以看見自己全身都散發著喜悅的光芒。我從來沒有想過像天氣這樣一個單純的因素會帶來如此大的轉折,或許是因為過去兩個半月的生活太過緊湊,當寒假開始後,我終於有時間好好回味我的家鄉了。
來到加州後,我真的有種回到台灣的錯覺:這裡的氣候就像台灣的暖冬,隨處可見我熟悉的繁體中文,在這裡吃的水餃滷味都是暌違已久的「正港」台灣味。我來到美國後,雖然每天忙著適應新生活應付新課程,但是時時刻刻都有一首懷鄉的小調在我心谷中迴盪,就像山野深處傳來的牧笛,悠遠卻縈繞不去。來到加州,看到這麼多我首熟悉的文化,我似乎聽見了整個室內交響樂團奏起了那段原本十分幽微的旋律。「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現在還不是滿月的日子,夜空中還看不見那輪千百年來勾起無數思鄉愁緒的皎白,但是我相信我心中思念凝成的音符,我的家人聽得見,我的朋友聽得見。
我有時候忍不住會想,為甚麼我當初放棄了舒適溫暖的加州,跑到天寒地凍的中西部念大學?甚至為甚麼我放棄了台灣方便愜意的生活,一個人來到陌生的環境奮鬥?以前高中時,天天和十八班的姊妹淘一起努力、一起歡笑,總覺得每天擁有那麼多和朋友相處的時光是天經地義的事,直到現在每天有超過四分之三的時間獨處,我才發現我有多麼懷念我高中的朋友。當我偶有閒暇回到被我荒廢已久的無名小站,看看以前的文章和照片時,總是一陣溫暖、一陣心酸。當我看到十八班的大家又一起出遊、一起吃飯時,我總是無可避免的開始想像,如果我留在台大財金,我也可以出現在麻布茶坊、捷運公館站,我也可以參加台大中友會辦的有趣活動,我也可以三步五時碰上曾經一同奮鬥三年的朋友,我也可以讓記憶凍結在那段最璀璨的高中時光。我還可以享受台灣舒適便利的生活,不管何時何地走上兩個街區就可以找到便宜又美味的小吃;我還可以隨時回家看爸爸媽媽,只要週末跳上火車兩個小時後我就可以站在家門口;我還可以……
但是我在美國所有的經驗都大大地開拓了我的視野。如果時光倒流回到今年四月,我相信我還是會做出一模一樣的決定。一個學季的課結束後,我發現在我眼前展開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兩個半月來,我花最多時間的科目是有機化學。雖然我一天到晚抱怨課程有多困難多繁重,但是我卻漸漸發現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喜歡化學。的確,每次考完試我都很想直接從Tech 走到密西根湖邊跳進去,但是我卻很享受每天的課堂、念教科書、寫作業、抄筆記,因為我發現了這門科目本身的魅力。雖然剛開始學的時候挫折感真的很重,但開始掌握一些基本的訣竅後,一個無垠無涯的宇宙就在我眼前緩緩展開。剛開始學NMR(核磁共振)的時候,我每天都自問:「為甚麼要選修有機?」不管我花了多少時間念書、多少時間試圖練習,題目做不出來就是做不出來。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第一次成功解出一個題目是我在tutoring room待了一整個下午的成果,當下雖然覺得大事不妙——因為再過幾天的期末考只有五十分鐘的作答時間——但是在整整兩個禮拜的碰壁之後終於找到一個出口的那份喜悅,就像是迷途的旅人在黑夜中看見了星光。最後學合成和反合成的時候,雖然一開始的茫無頭緒帶給我一陣陣浪濤般的恐懼,但是當我把所有反應式都背熟、開始會拆解分子結構後,往往一開始做題目就無法自拔,就像金庸小說中的種種神奇武功,「越練越覺得其中滋味無窮。」為甚麼我要每天花那麼多時間念化學?不完全因為要應付考試——畢竟我們考試的次數也不算頻繁——我可以說,因為那是化學。
我的 freshman seminar 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喜歡的一門課。我從小到大都熱愛中文寫作,因為文字是我情緒的媒介——當我有滿腔的情感在我體內澎湃不已時,我喜歡讓它們從筆尖緩緩流倘而出,沈澱成一個個獨特而美麗的方塊字,因為對我來說,那是我心頭熱血的結晶。但是英文寫作不一樣,用第二語言寫作就好像隔著一泡沫,所有的感情都被折射了。我看過我美國同學的文章,當我在閱讀的時候,我彷彿可以看見他就站在我面前告訴我他的想法,但是當我讀我自己的文章時,我聽見的是一個平板僵硬的陌生嗓音在陳述我的論點。雖然英文寫作對我來說還是一個障礙,雖然我還是懷念用中文一下筆就長江滔滔的暢快,我依然非常喜歡我的寫作課,因為我很幸運,碰上非常棒的老師和同學,而且每次上課的討論都會在我腦海中掀起滔天的巨浪。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在為自己找出口,有幾許羅青《島嶼之歌》的況味:「我向天邊不斷的眺望,不斷在冷藍的天壁上,碰斷了翅膀。翅膀不斷的落入浪花,漂浮在湛藍的大海上,化成一座又一座的島嶼,接引我,以跳島的方式,一步一步,到達天邊。」當然,天邊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朦朧遙遠的意像,但是我會一直尋找,尋找我的島嶼。
反觀社會學,當初我選這門的時候以為這會是我最喜歡的課,沒想到結果卻恰恰相反。我不討厭社會學,兩個半月下來我對美國的社會結構也多了很多了解,但是當初選課時對這門課感到的興奮和熱情早已消磨殆盡。我的教授上課很有系統,閱讀的教材也頗為有趣,但是問題出在我「以為」我很喜歡社會學。或許是因為我高中沒有機會接觸真正的社會學,所以對社會學一直有一種錯誤的認知,真正上了一個學季之後才發現,真正的社會學和我心目中的社會學其實還有一段落差。這就是為甚麼我第一年想盡量「亂上」一些有的沒的通識課程——我覺得我對很多學科的認識還太膚淺,所以我必須盡量多方探索才能發現我真正的興趣。第一個學季結束後,我很多根深蒂固的想法都被推翻,雖然這無可避免地令我感到惶惑與迷茫,但是這也是一切的價值所在:我意識到我對世界的認識還不夠深刻,而很多事情都需要親身體驗。我來美國之前一直覺得我很喜歡財務金融,但是兩個半月來每天從Kellogg前走過的結果竟然是我對財金的熱情不再。我到目前為止還沒上過半堂經濟學,所以很難說我到底還喜不喜歡經濟,但是我知道之前我魂牽夢縈的 MMSS 和 Kellogg CPU幾乎喪失了所有吸引力,因為我真的無法勾勒出未來的自己成為財金人的圖像,當然現在我不敢把話說得太斬釘截鐵,因為我看見自己短短兩個半月來想法的巨變,未來三年半的大學生活,真的充滿了種種不確定的變因。
這個學季我沒有花很多心思在其他課外活動上,所以我生活的兩大重心就是我的課業、我的朋友。現在回想起兩個半月來的種種,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我孤身一人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從來沒想過能夠遇上一群這麼不一樣的朋友。十一個禮拜不算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對在大學新認識的朋友們或許還了解得不夠透徹,但是我心中已經充滿感激,感謝天將牽引我命運的那條線織入他們的生命中。從一開始的ISO 到整個秋季學季結束,我不論在生活上或是課業上都碰到非常多的問題——進入一個新環境的典型徵兆。但是我卻從來沒有陷入萬劫不復的艱難處境,因為我的朋友們一直在幫助我——不論是實際上的指導幫助還是心理上的溫暖慰藉。來美國兩個半月來,我不斷聽到別人用 “innocent” 和 “naive”來形容我,以我在台灣的種種經驗,這些形容詞聽起來還真不習慣,但是我也漸漸發現,和我現在這些朋友們比起來,我過去的生活真的太單純。雖然我相信這是一種幸福,但是我卻因此對所謂種種「檯面下」的話題一無所知,而且我總是習慣假設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單純。幸運的是,雖然我過去兩個半月一直呆呆地生活在一個天真的泡泡中,絲毫沒有意識到身邊潛在的危機,但是完全沒有任何不應該發生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相信有一定程度需要歸功於我的朋友們。
除此之外,我發現在西北大學,我真的成了大池子裡的一條小魚,就如同我之前希望的——我不要在小池子裡當一條大魚。但是有一段時間——或許到現在還是——我的自我定位迷失了。高中時,不論是不是在我所擅長的領域,我總能讓我的雙眼散發自信的神采,但是現在已經不只一個人說我「太謙虛」,而我自己的解讀是「缺乏自信」。是我的個性在短短時間內發生如此劇烈的轉折嗎?我無從得知。不過我覺得比較有可能的情況是,我個性本身的改變或許沒有我想像中的大,但是因為我現在所處的環境跟過去十六年來大相逕庭,所以相比之下我似乎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我身邊所有優秀的人散發的絢爛光芒中,我看不見自己的光亮。以前我習慣當一顆燃燒的亮星,但是在現在這個眾星雲集的璀璨宇宙中,我彷彿一粒黯淡的塵埃,渺小到幾乎連自己都忽略自己的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要維持自己的自我定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我曾經在迷霧中徬徨了好長一段時間,甚至現在我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黑暗中摸索,是不是已經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不過我一直在——也一直會——努力嘗試,爸爸告訴過我千萬遍的「Be yourself.」我很喜歡媽媽告訴我的一句話:「Be kind to others, because everyone is fighting for his life.」我也一直試著把這句話當作我的處世準則,所以就算我在經過各種人生歷練後,我的思想從一望無際的沃野平疇變成濃蔭蔽日的熱帶叢林,我仍希望在我心中能保有一小片赤誠的淨土,讓我在面對我的朋友時,我的眼中永遠都能保有我們最初相見時的純真。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作螢火蟲,以我的一生為你點一盞燈。
鄭愁予 《小小的島》
I am thankful that I can call you my friends. 因此,我希望能一直當一個真誠的朋友,過去、現在、未來,不論我們當初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是否依然耀眼,不論時光的巨輪是如何將我們的生命一點一滴的磨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