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冬季學季第一天去 Blomquist 運動時,因為太久沒有活動的關係,才十五分鐘全身肌肉就一陣陣酸疼。在我叫苦連天時,是Khalid 這句話激勵著我完成了事先計畫的運動量,也是這句話督促著我整整三個多月來毫不間斷的規律運動。雖然我這個冬天後來幾乎都沒見到他,他這句話卻是三個月來在我心底重複千百遍的聲音,讓我在灰心喪氣時能咬緊牙關繼續努力向前邁進。
這個學季的確瀰漫著冬日的陰冷和鬱悶。芝加哥的冬天絕少陽光,一片「北風捲地百草折」的蕭索氣象:每天的天空都是鬱鬱的灰藍,濃重的雲層蹙眉俯視著底下的一片嚴寒,剛入學時綠意盎然的花草樹木如今都只剩下枯瘦的枝椏,原本碧藍如黛的密西根湖凍結成猙獰僵硬的灰綠。舉目四望,所有的景色都籠罩著一層銀白色的憂傷,所有的人都包裹在一層層厚重的毛衣、風衣、羽絨衣中,在無情的勁風和氤氳的白霧中低著頭向前疾行,只想快些抵達目的地,擺脫寒冷的折磨。
因為課表的關係,我這三個月來幾乎都是每天八點半出門,除了中間一個小時休息和吃午飯之外,馬不停蹄的一路上課上到下午五點,洗澡吃飯然後回宿舍寫作業念書。我在課業上碰到的困難變多了,而且因為功課和天氣的雙重因素,和朋友相處的時間減少了。我碰到了很多其他大大小小小的問題,更糟的是開學兩個禮拜後我就意識到有某件事一直困擾著我——一個我到現在都還沒發現的癥結。十幾個禮拜來,我走得跌跌撞撞,但是不知怎麼,當我這幾天閉上雙眼仔細回味這個學季時,我腦海中總會浮現一幅恬淡安適的鄉村景象:日暮時分,倦鳥歸巢,夕陽染紅了天邊的雲彩,牧童騎在牛背上吹著牧笛,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任悠遠樸實的旋律迴盪在空闊的田野間。我覺得那牧童多多少少是我自己的心理投影——在經過漫長一天的勞累後,只想騎在牛背上吹一曲自己最喜愛的鄉居小唱。在一天結束後,心裡想的不是日間流了多少汗水,而是最後縈繞在山野間的美麗音符——或許是因為在這個學季的所有煩亂憂慮中,還是有許多喜悅、許多歡笑,它們的璀璨的光芒點亮了冬日的陰鬱,所以在回憶中我看見的不是黑暗而是絢爛。
這三個月來雖然每天的課表幾乎都滿檔,但是現在回想起來,第一個浮現腦海的感覺不是疲憊,相反地,是一種古怪的充實感。雖然我一天到晚抱怨我滿滿的課表讓我忙得喘不過氣,但是其實我很享受這種每一分鐘都有事情做的緊湊生活。我喜歡我這學期上的每一堂課,尤其是有機化學——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還記得在我最苦悶煩亂的兩個禮拜,我每天早上起床的唯一動力就是我九點鐘的化學課,因為我這個學季的教授非常棒,他讓我覺得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認識了化學。除此之外,我非常喜歡整個化學系給我的準時、精確和規律的感覺,因為這是最重要的一種生活態度,尤其是對自己和對別人時間的尊重。雖然有機實驗讓我擔心焦慮了整整三個月:當我們好幾次辛辛苦苦、仔細操作四個小時的實驗,因為最後的光譜沒取好的關係被重重扣分,總是令我感到一陣陣不平與氣苦,但是我還是很喜歡我們實驗室那種秩序井然的準確感。我的實驗課講師是一個道貌岸然、不怒自威的人,我不會說我很喜歡他,畢竟他有一種令人人望而生畏的威嚴,但是我非常欣賞他做事時一絲不苟的態度和對自己原則的堅持,因為這是成功人生的基石。
以前經常聽人說「教育才是真正的財富」。我上了大學以後,才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這句話背後的意義。教育真正的目的並不見得是帶給我們優渥的物質享受,而是透過知識讓我們的人格和思想完全、讓我們過正確的生活。我一個人出外念書之後,才發現我爸爸媽媽從小灌輸我的理念有多麼重要,不論是對生活習慣的嚴格要求,還是對生活品質的注重,都讓我現在的生活能有條不紊、讓我能自律並專心在重要的事情上。我沒有因為一個人出國念書而迷失自己,相反地,這些生活原則依然指引我在一條正確的軌道上向前行——對我來說,這就是教育真正的價值。我常常覺得我在上化學課時,學的不只是反應機制和分子結構,還要學習我的老師們的思考方式和作事原則,因為或許三四十年後我再也想不起 Hofmann rearrangement 要用甚麼試劑、想不起 NMR chemical shift 10 ppm以上的是甚麼化合物,但是我的原則和價值觀卻能在一次次經驗的錘鍊下更加堅實穩固。
另外一堂值得一提的課就是 Jews and Germans: An Intercultural History。這是讓我感到最挫敗的一堂課——其程度比有機實驗有過之而無不及。與其說這是歷史課,不如說是文學、神學和理論的分析。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文化背景的差異會在課堂上帶給我這麼大的劣勢,念書的時候除了拼命查字典之外,因為我對猶太文化的不了解,往往為了一個字我必須要唸一整篇維基百科的文章。寫報告的時候除了無法旁徵博引之外,分析也都往往不夠鞭辟入理,絕大部份的內容都是建立在課堂和閱讀的基礎上,相對來說就顯得單薄。我在這堂課上花了無數時間和苦心,結果卻一次又一次令我失望,當我拿回我第一篇報告的時候,我甚至心灰意懶地想著,這堂課要不要乾脆退選掉算了?幸好我當時沒有屈服於我自己的軟弱,雖然我覺得這堂課會毀了我的總體成績,但是它背後隱藏的卻是另一種價值。我去年九月才第一次遇見猶太人,我對他們的宗教和文化背景可說是一無所知,但也正因如此,我在書上唸到的每一句話、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每一個字,對我來說都是一段新的知識,我對猶太文化的認知從無到有,這就是一種成績無法完全衡量的成長。再者,我真正體會到「盡人事,聽天命」,或是英文的 “Try your best; leave the rest.” ,是一句說起來多簡單做起來卻多困難的格言。以前我總以為我是一個無甚得失心的人,但是半年來我卻漸漸發現,原來我的得失心比誰都重。我之前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錯覺,是因為從我真正開始認真念書以來,我失敗的次數太少,所以總能很豁達地把這些失敗歸類為偶爾發生的時運不濟,但是當挫折一次又一次反覆的阻撓我的道路,我不免開始懷疑,究竟真的是天命如此,還是我一開始根本就沒有盡到我最大的努力?這種想法讓我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越逼越緊,挫折之後的失望也一次又一次加劇,直到我開始慢慢學習 “to be detached from the outcome”:做每一件事情的過程都要盡心盡力,但是不要對結果有太強烈的依賴或期望,因為雖然說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但是不見得每個準備好的人都有機會。當然,如果有努力就有回報的話是最理想的情況,但是當結果無法盡如人意時,享受過程並從中學習就成了最重要的環節。我高中為了出國念書辛辛苦苦熬了三年,目的究竟是為了甚麼?是為了學習,為了要成為一個學養俱佳、內外兼修的人。
我記得我在申請學校時,有一位面試官告訴我上了大學就要開始 “learn how to learn”——學習如何學習。的確,成績很重要,但是學習的目的和成果並不只是靠成績單上有幾個A來衡量的。學習是一個太繁複的過程,而我必須要做的就是試著發現每一個不同環節在整個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記得在一次禮拜二晚上的討論上,有人提出了一個問題:How do you define success? 我的答案很普通:我對成功的定義就是要不斷的自我挑戰、自我超越。我當初選了這堂我完全沒有背景知識的課就是一種自我挑戰,雖然最後成績不盡理想,但是我吸收了為數非常可觀的新知識,我寫了很多篇我半年前連寫都寫不出來的報告,這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超越。我的成績只是告訴我: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我盡了力就會按照我的希望進行,我必須要接受這個世界的不完美,還有我自己的不完美。當然,我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像我理想中的豁達灑脫,因為我想到我的努力和結果不成比例還是會感到懊喪,但是我會不斷提醒自己朝這個目標前進。”Pain makes you strong.”—— 我要在痛苦中學習堅強,挫折代表的訊息就是繼續努力,下次要更進步,更何況我現在碰到的小小挫敗跟往後人生會碰到的真正苦難相比根本微不足道,因此我更沒有軟弱的理由。
除了課堂之外,我這個學季還有很多不同的有趣經驗,我第一次學跳中國古典舞——一個我在台灣連想都沒想過的活動;我進了合唱團,第一次學唱拉丁文聖歌和祖魯語的愛滋病歌曲;我第一次接觸了印度教的哲學和價值觀;我第一次體驗了許許多多其他的事。在這樣一個充滿刺激的環境中,我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激發出一些光芒,這就是為甚麼我這麼喜歡這裡的學習環境的原因。也因為如此,即使我這整個學季充滿了焦慮和挫敗,即使我心底深處有一些縈繞不去的煩惱,即使語言和文化的摩擦還是一直困擾著我,我還是會說,我過了一個非常充實非常快樂的冬季。我感謝我現在的一切機緣,因為我能在這裡學習成長,我在這裡的生活能這麼豐盈喜悅,是很多人很多因素共同促成的,就連我碰到的所有困厄都是另一種形式的祝福,而我必需學習發現他們背後隱藏的恩典。
最近這幾天春假在蔡宛霓家,順便幫忙整理他們家的院子。聖荷西的天氣還是一樣和煦地令人振奮,尤其是對於一個剛接受期末考的疲勞轟炸、從雨雪紛飛的芝加哥離開的旅人。昨天我們鋪完石頭候,宛霓笑著說:「我們春假唯一的成就就是搬了四噸石頭。」在那一瞬間我也笑了,彷彿有一道金色的陽光劃開了濃濃墨色的天空,即使我對未來還是充滿了不安與不確定,生活中還是有太多當下需要去享受,有太多隱藏的祝福需要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