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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為離別多。

王之渙《送別》

今天下樓去拿信的時候,發現我的房子附近有一株楊柳,它迎風款擺的柳條立刻讓我想到了離開西北大學的前一天,在密西根湖畔看到那一排飛瀑般的柳樹。現在的它們,是否仍如同當日一般,在寶藍色的密西根湖前、芝加哥的豔陽下,瀟灑地舞動?楊柳在我們的文化中,似乎總帶著一絲淡淡的落寞惆悵——「年年柳色,灞陵傷別。」而人在異鄉,心緒似乎特別容易受到感動。自從上大學以來,這是我第一個沒有在 Evanston 過的暑假,也是第一次超過一年沒回家。轉眼間,在加州千橡已經工作了兩個禮拜,慢慢習慣了清晨的薄霧、午後的驕陽,與夜晚的寒冷,習慣了八點到五點工作、五點到六點運動、十一點睡覺七點起床的生活作息,也習慣了滿眼起起伏伏的山脈丘陵。但是我總覺得有一小部份的心還留在 Evanston 過中西部標準時間、還在碧藍的密西根湖畔遠眺芝加哥的天際線。是留戀嗎?或許吧。這個學期過得太快,還沒來得及好好回味,就上了飛機到了西岸。

這個學季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首先,我大學三年從沒翹過一趟課,但是這學期一開學就先因為ACS National Meeting (美國化學學會全國年會)的關係,錯過一整個禮拜的課。還記得年初時,我對這個機會是如何地殷殷企盼,當時的我對去聖地牙哥還是有點患得患失,直到我收到 ACS 的邀請,開始訂機票旅館做海報時,還是偶爾會有一種身在夢中的錯覺。去了聖地牙哥之後,算是真正開了眼界——這種世界級的年會,和我過去參加學校的和地區性的學術座談會完全不是一個級別。我聽了很多大宗師的演講,見識到的化學是比我想像中更加包羅萬象的學問,也感受到了西北大學在化學界的地位和驕傲。我參加了諾貝爾獎得主的座談會,看到了他們在對科學的執著之外普世的熱忱,也瞭解到成功的科學家除了學問之外,還要具備更豐富的人格。我也做了兩次簡報,以前做簡報對我來說簡直是夢魘,因為我對用英文解釋科學沒有十分的把握,有評審的時候更讓我壓力十足,還有,我不喜歡穿西裝和高跟鞋。沒想到這兩次的簡報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經驗,來看我的海報問我問題的人,是真的因為對我的研究有興趣,而不是因為要評分。除了化學家之外,還有物理學家、天文學家、數學家和環境工程師,除了美國人之外,還有德國人、澳洲人、英國人、韓國人、印度人,每個人都在我的海報上看到一點不同的光彩,問了我一點不同的問題。雖然我的能力還沒有辦法回答每一個問題,但是比起以前一板一眼試圖正確回答評審的問題時,我更喜歡這種輕鬆的互動模式。更重要的是,他們真的感興趣。我碰到了今年秋天要來西北大學就讀的研究生,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對要去我的學校是多麼興奮,也碰到口沫橫飛地想說服我加入他們實驗室的普林斯頓博士後研究員。總之,那是一個非常鮮活生動的場面,也是有史以來令我最開心的簡報會。我從沒有想過兩年前誤打誤撞、硬著頭皮趕在截止日期前交的獎學金申請,會在這個時候帶我站上這樣一個色彩繽紛地舞台。如果我當時因為時間不夠而沒有申請這個獎學金的話,我或許就永遠沒有機會參加 ACS National Meeting 了。有時候,兩個宇宙之間地差別,就只有一念之間。

從聖地牙哥回到芝加哥之後,因為有個朋友來訪,所以我就順理成章地再放自己幾天假。這幾天除了再把芝加哥好好玩一遍之外,也聽他說了臺灣很多的事情,於是我驚覺到,臺灣變了,變了很多。距離我高中畢業離開臺灣已經三年了,三年前,我考完學測、申請完學校,和同學們去綠島九份日月潭,上山下海地跑。我心目中的臺灣,似乎永遠停格在那個十七歲燦爛的盛夏。過去三年中,我每年回臺灣的時間不超過四個禮拜,回家的時候,不是在家裡放假陪爸爸媽媽,就是去臺北看高中的同學。和高中同學在一起時,感覺總像是回到高中時那個綠色的小世界,做連我們自己都嫌幼稚的事,在只有我們自己才懂的笑話中笑成一片淚漣漣。所以,在我的心中,臺灣似乎還是老樣子,不論是人、事、物。在朋友告訴我許多台灣的事情之後,我意識到我畢竟也離開三年了,而三年中是可以發生很多變化的。我們一起寫明信片的那天晚上,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曾經我也是每到逢年過節就要提筆寫信寫卡片回臺灣的人,可是我現在卻想不起來我上次寄信回臺灣是甚麼時候,是一年前,還是兩年前?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想要是我當初念的是台大財金,現在的生活大概就不會這麼辛苦,不用忍受每年六個月的苦寒、可以像高中一樣有一個班級、可以常回家、可以去參加318的班聚而不是只是在 Facebook 上乾瞪眼,可以……即使我知道如果讓我從頭再來一遍的話,我會做完全一模一樣的抉擇,但是有時候我還是會想,如過我在臺灣……或許是因為對岸的青草不管怎麼看都比較蒼翠,又或許,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來了美國,我擁有了我最想要的大學生活,總是很忙、很充實、很快樂、有很多不同的機會,雖然辛苦了點,但是每次想起高中畢業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就覺得所有的汗水和淚水都澆灌了我的成長。雖然沒有辦法常回家,但是爸爸媽媽卻似乎看得比我還要透徹,「小孩子長大了本來就要放你們自己去飛」、「父母親要當小孩的貴人,不是限制小孩的人。」出國之後,我覺得我和爸爸媽媽的距離反而更接近了,除了在學術方面漸漸有辦法和他們溝通,我更深刻的認識到了他們的處世態度和教育哲學。或許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當她們的女兒了。雖然我來了西北大學,面對臺灣的親朋好友時就沒有了念柏克萊的那一點點虛榮心,還要忍受漫長的風雪和酷寒,但是我相信我在西北大學的一切際遇都是最好的,除了關心我的教授們和朋友們之外,我現在所有的能力,都是柏克萊訓練不出來的,我曾經有過的所有機會,都是柏克萊給不了的,光是一個Meade Lab,我就相信我絕對沒有來錯地方。

在西北大學我唸了化學系,這大概是我們學校最辛苦的幾個系之一,尤其是大三,一整年的物化加上實驗課,我錯過了很多陪朋友的時間,因為我要念書,還要寫那永遠寫不完的實驗報告。為了這些課,我度過了好幾個極端暴躁鬱悶的週末,現在想想,那時後的心境還真的不像是我自己,反倒像一頭母獅子。有時候我甚至會問自己,為什麼要做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化學家以後的出路不比醫生有保障,待遇也不比銀行家優渥,為甚麼現在卻比大家都辛苦?我的疑問第一次得到解答,是在ACS年會的時候,我告訴一位無機化學教授我唸西北大學,他當時的嘉許和讚歎,讓我想到了高中時我告訴大家我唸中女數資時的驕傲。或許在我們學校的訓練真的很漫長很辛苦,但是西北大學的化學家都是最有競爭力的。想到這裡,我就覺得不能讓我這幾年的訓練白白浪費,不管我以後出社會從事的是什麼事業,我都會是一個讓我的學校驕傲的化學家。至於以後的工作保障和待遇,我知道我想過的是化學家的人生。我想要一個禮拜工作四五十個小時,回家有時間運動、做菜、看看自己喜歡的書、打發一點和工作無關的時間,我想要一點有轉折的人生,不要一輩子就只有一個職業,我不想要退休,所以不能在年輕時就搾乾自己所有的精力和熱忱,我喜歡科學家們多多少少都有一點的「痴」,因為在這種視角下,世界會變得更可愛。或許我的想法在很多人看來有些不切實際,但是我真心相信我一輩子最大的財富是心靈的。

我記得爸爸媽媽從以前就常跟我說,不管怎麼樣最後老天爺一定會給每個人最好的安排。我在面臨困境或兩難的抉擇時,常常會忘了拿這句話砥礪自己,但是我每次回想起我這一輩子的所有際遇,就一次又一次的體會到這真的是爸爸媽媽用生命焠鍊出的真理,從小學、國中、高中、大學,到現在Amgen的實習,雖然過程有歡笑也有淚水、有甜蜜也有苦澀,我有過灰心挫敗,也有過質疑自己的選擇,但是現在看來,哪一次上天沒有給我最好的安排?哪一次上天的安排沒有帶領我到更好的未來?有時候我會希望能再擁有多一點,但是其實我該有的我都已經有了。有時候我會希望自己再聰明一點,可是說實在的雖然我不是數理天才,我也真的不笨,而且要是我再聰明一點,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或許就不那麼可愛了。有時候我希望在美國,公民身分的問題不要處處掣肘,但是如果我不是臺灣人的話,我生活的層次就不會那麼豐富,我對留學生活的體驗就不會那麼深刻,我就不會從臺灣帶來一套我最珍惜的價值觀。或許我不夠有錢有背景、沒談過戀愛、沒上過酒吧狂歡,但是我已經成長在最幸福的家庭,而且我相信這輩子該是我的,永遠也跑不掉,不該是我的,永遠也等不到。很多事情本質上或許一樣,但是轉念之間就可以跨越兩個世界,就像是門外那株楊柳,可以是「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但未嘗不可以是「春風楊柳欲青青,煙淡雨初晴」呢?

ps. 突然懷念起高三時被幸娥老師逼著每個禮拜寫作文,雖然當時很辛苦,偶爾還要趁別堂課時偷偷寫,但是那時候不管是敘事、抒情、論述還是評論,都有辦法寫的擲地有聲。現在呢,真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筆下寫的和心中想的意境總是有些落差,人生的體驗豐富了,但是表達的媒介卻生澀了。或許這是為什麼我越來越少動筆,真不曉得我研究所畢業後寫出來的文章會是甚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