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臺灣總統與立委大選,而我像往年一樣,隔著太平洋遠遠地觀望著。我高中畢業出國後,就從來沒有在選舉時回臺灣,因為我一直非常不喜歡臺灣的選舉文化。身為一個實事求是的科學家,我從來不相信空泛的政治語言,我只相信我雙眼看得到的事實,或是憑著眼前證據能推斷出的未來。縱然政客們嘴上說得冠冕堂皇,什麼民主啦、自由啦,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在臺灣的選舉中,看到的只有仇恨、對立、民粹、貪婪、抹黑與攻訐,而不見領導人將國家向上提升的決心和魄力。尤其是過去幾年,社會對立日益嚴重,我在臺灣長大,對國家的情感、關懷與責任曾未改變,但在政客操弄種族和仇恨之下,好像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外人。
我在國外住了十幾年,我最要好的朋友、最親厚的夥伴、給我最多啟發的榜樣,都未必和我同文同種,但是我們有相似的價值觀和道德觀,有共同追求的夢想,有無窮的好奇心與包容,讓我們滿心歡喜地擁抱彼此不同的文化與成長背景。我們之間最緊密的連結,從來不是語言、膚色、宗教、種族或地域,而是我們的頭腦和心靈。諷刺的是,在號稱最有人情味的臺灣,我反而越來越少看到這種包容,所以我每年回臺灣,也越來越不喜歡出門,因為家門之外的故鄉,越來越陌生。我的血脈和身份認同,讓我承受越來越巨大的壓力。
我爺爺是民國三十八年跟國民政府播遷來台的老兵,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河北普通話,寫得一手遒勁挺拔的毛筆字。爺爺年紀輕輕就因戰爭顛沛流離,前半生戎馬倥傯,好不容易逃離了共產黨掌控的大陸,在臺灣落地生根,退伍後老老實實地工作,拉拔爸爸三兄妹長大。小時候暑假回老家,爺爺從來不讓我們賴床,總是督促我們早起寫毛筆(但是很可惜我的書法還是上不了檯面),教我做蔥油餅和各種北方麵食,也會講國共內戰的故事和爸爸小時候在眷村長大的點點滴滴。這些故事總是讓我肅然起敬。爺爺頭上有個砲彈的傷疤,當年差點要了他的命,在現在這個和平的年代,真的很難以想像當年戰亂中爺爺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感念爺爺那一代保家衛國的老兵,他們的鮮血和犧牲,保了我們的一方安寧,在對岸飽受饑荒和文革蹂躪的同時,我們才得以在寶島創造傲視全球的經濟奇蹟,保存中華文化五千多年的遺產。在政客與社會輿論污衊外省人和老榮民為中國豬和米蟲時,他們有沒有想過,大部分的老榮民這一輩子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臺灣的事?沒有他們當年的拋頭顱灑熱血、沒有他們當年對臺灣的建設,現在哪有政客們搬弄是非、混淆視聽的舞台?
或許受到了爺爺的影響,我從小就對中國古典文學和歷史特別癡迷。除了時常被文學之美感動之外,更覺得身負傳承中華文化香火和道統的使命。雖然我在學校時念得是理組,但是我對文史的熱忱卻從未熄滅。我在史丹佛大學念化學博士的期間,發現了學校東亞圖書館的豐富館藏,於是在做化學研究之餘,也撥空鑽研血淚斑斑的民國史,更有幸在胡佛研究所閱覽蔣公日記。令我印象最深個是蔣公對於二二八事件的紀錄,在見過第一手史料之後,我發現蔣公的確不是完人,但是現在許多對蔣公和外省人的攻擊和中傷根本時無中生有,是老奸巨猾的政客為了煽動人民和攫取權力所撒的彌天大謊,其心可誅。經過十多年的基礎科學訓練,我學會了要尋找證據來明辨是非,學會了獨立理性的思考,我花了好多時間閱讀各種史料和歷史學家的著作,於是,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斷。雖然現今的臺灣社會瀰漫著仇視外省人和軍公教的氛圍,我卻更加以我的家人和籍貫為榮。雖然現在網軍氾濫,我仍然敢在網路上大聲說:「本姑娘是外省人。」
我奶奶是新竹芎林的客家人,燒得一手好吃的客家菜,並擁有一切客家人的傳統美德——吃苦耐勞、勤儉持家、不屈不撓、正氣凜然、對兒孫們有著無盡的愛。在那個社會風氣保守的年代,奶奶因為下嫁外省籍的爺爺幾乎被逐出家門,但是她卻和爺爺手牽手撐起了一個溫暖的家。即使物質生活並不充裕,他們還是用最高的道德標準來教育孩子們。到了我們這一代,我依然深信一個人的品德操守比聰明才智、財富、省籍…等等的都更重要。唸研究所時,有一次去一個活動幫忙,有位阿姨見我手腳俐落地把所有的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笑著問我:「妹妹妳好能幹!是不是我們客家人?」說來慚愧,我不會說客家話,客家菜拿不太出手,也沒穿過客家人的藍衫白褲,以客家人「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標準來衡量,我實在不太好意思說自己是客家人,但是我依然因為我的客家血統,並繼承了奶奶硬頸的客家精神而驕傲。雖然我不是百分之百的正港客家人,我依然時時感到與客家族群血脈相連。
我爸爸是典型的眷村子弟。即使小時候物質生活貧乏,依然刻苦唸書,力爭上游。雖然我自覺也算得上努力唸書,但是聽爸爸講起他小時候的生活,總覺得那個年代生活和唸書的辛苦真的不是我能想像的。爸爸那一代人小時候多半困苦,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是鬥志高昂、積極向上。那一代人的精神,從他們大學時代締造的校園民歌傳奇可見一斑。我對那個充滿希望和活力的臺灣社會充滿嚮往,自己在人生旅途中碰到挑戰時,也時常以爸爸小時候經歷過的艱難來砥礪自己。因為爸爸的關係,我愛吃諸如粉蒸肉、炸醬麵、雪菜百頁等眷村菜(題外話,遠近馳名的臺灣牛肉麵也是眷村菜),我愛讀白先勇、紀弦、洛夫、張曉風等人寫的眷村文學,我更愛聽齊豫、蔡琴、侯德健、李建復、王夢麟等眷村出身的民歌手唱出我心中的感動。我雖然不算真正在眷村長大、不會講眷村黑話,但是眷村文化已經深深植入我心中。幾週前和青青山友一起去爬山,居然碰到跟我們同一個眷村的同鄉,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心中卻充滿了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另一位和我們同車的朋友也是眷村人,當他一邊開車一邊轉頭對太太說:「看吧!我們眷村的孩子最聰明最認真!」,我聽見的是最溫暖的讚美。雖然嚴格來說我也不完全算是眷村子弟,但和眷村有關的一切對我來說總是親切又美好。
我媽媽是道道地地的本省閩南人,國語跟台語講得一樣流利。媽媽在南部務農的鄉下長大,看天吃飯,物質生活比北部更困乏。她小小年紀就一肩挑起家務的重擔,在普遍反對女孩子讀書的南部鄉下,她克服萬難北上求學,後來更在牛津大學拿到了博士,也成了我一輩子的偶像。我受媽媽的影響最深,雖然我不會講台語,但是她拿手的台菜,諸如肉燥飯、三杯雞、糖醋排骨、九層塔烘蛋等等,我一樣都沒少學。我高中時加入中女儀隊,是因為我媽媽高中時是嘉女儀隊的成員。我想出國唸書,是想體驗爸爸媽媽在國外求學時的時光,好讓我能拉近與他們地距離。我自知不是做專職研究員的料,卻還是巴巴地去史丹佛念了一個化學博士,因為我希望透過基礎科學的訓練,我能擁有像爸爸媽媽一樣獨立思考、實事求是、明辨是非的能力。而我每年都會做的鳳梨酥,更是為了要延續高中時和媽媽一起建立起的傳統。越長越大,我就越把自己活成媽媽的模樣。
爸爸媽媽雖然一個是外省人一個是本省人,但是我的家卻是一個充滿包容、溫暖與愛的地方。他們從來沒有因為省籍不同而起衝突,相反地,「待人以寬,律己以嚴」、「正直做人,勤懇做事」、「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是他們共同的價值觀,雖然他們的一生跌宕起伏,卻始終胸懷坦蕩、光風霽月。他們也用這些價值觀教育我和弟弟,讓它們成為我待人處事的原則。這些信條,加上多年來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勤奮努力、樂觀積極、百折不撓、堅守原則與終身學習的態度,才是真正跨越族群的「臺灣價值」,是我心目中臺灣最美麗的風景,也是我心繫台灣的原因。
開始工作之後,即使知道美國的市場和機會比台灣強勁許多,我心中仍轉過無數次調回臺灣的念頭,因為台灣是我的家。我有幸能在美國的頂尖學府求學,現在學業已成,當然希望能回饋我的家鄉。但是遷思回慮之後,我終究沒有向公司提出申請,因為在號稱民主自由的臺灣,我看到的是政客和社會輿論對我摯愛的家人和尊敬的師長無情的妖魔化。我擁抱自己與外省族群、客家族群與本省族群的淵源,但是我擔心自己的身份認同和對中華文化的使命感會讓我受到排擠打壓。更甚者,心懷不軌、貪得無饜的政客煽動所造成的道德淪喪、是非不分,更讓我感到萬念俱灰。我在美國一直是個外人,但與其在我成長的家鄉被當成外人,我還不如在異鄉當個真正的外人。
我小時候的志向不是當醫生律師老師或科學家,而是不管從事哪個行業,都要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現在我沒有能力撥亂反正、匡正社會的道德、弭平族群之間的裂痕,但是不管身在何方,我都還是會努力活出自己的「臺灣價值」。雖然不能治國平天下,但是我還是可以修身齊家,還是會繼續用我自己的方式愛臺灣。我不相信政客們口中的「守護」民主、自由、平等。如果臺灣真的有成熟的民主制度,就應該有健全的權力制衡機制與文官中立原則,使權責相當,讓政治人物對人民負責,而不是總出現某某院是某某黨開的誇張情況。如果臺灣真的有自由,就應該包容不同的聲音,而不是煽動族群之間的對立,人民也不應該因為族群認同或政治立場擔心被查水表。如果臺灣真的有平等,就應該用相同的道德標準檢視所有的政治人物,而不是因為族群不同就一味縱容顏色跟自己相同的政客,在市井小民苦苦打拚的同時,讓竊據國家資源的肥貓們吃香喝辣、為所欲為。民主、自由、平等都是美好的價值,直得用生命去守護,可惜現在已淪為操縱民粹的空泛口號,我也看不到真正有決心守護這些價值的政治人物。我對現在的環境無能為力,但是我會繼續努力實踐我自己的「臺灣價值」——我從臺灣的外省人、客家人與閩南人身上學到的「正直做人、勤懇做事」的原則,與樂觀進取、堅忍不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