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清晨在一場噩夢中驚醒,一轉頭,發現枕畔早已淚濕一片。床頭的電子鐘熒熒地閃爍著五點零七分,還有一個小時才會天亮,但是我早已全無睡意。我抱著棉被坐在窗前,隨著天空的顏色從濃重的深紫緩緩的淡成黎明的灰藍,我的思緒也像雨滴一滴一滴沿著我的心窗緩緩地流落。
最近兩個禮拜,”fob” (fresh off boat)這個字眼一直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過去一整年我從不曾認真想過這個字對我這種人來說究竟代表甚麼,但是這幾天這個字就像此刻的霧氣,挾著絲絲寒意滲入我心中,無從抵禦。我還記得一個月前我剛回到美國,我一個人從機場搭公車到 Evanston,一個人把所有的行李搬進房間,一個人提著沉重不堪的雜貨從Jewel-Osco 走回我的公寓,一個人早早的打理了晚餐整理了隔天的背包。那天晚上跟我爸媽視訊時,我的眼淚決堤了。
在暑假之前,我從來沒有因為想家而哭過一次,但是這次假期結束回到美國,我才發現我還沒準備好。去年我滿十八歲踏上飛機的那天,我覺得我只是旅行去一個遙遠一點的城市、一段長久一點的時間。家,還是我最永恆的歸宿。但是今年六月,一切都變樣了。我剛接到 CLP 通知我申請到研究獎學金的電郵時,我對「暑假瞬間縮短成三分之一」還沒有很深刻的感覺。回到台灣後,才發現九個多月沒回台灣的我,對家鄉的一切有多麼眷戀。我的暑假結束時,感覺就像在大雪紛飛的冬夜,才剛躺進溫暖的被窩就被硬生生地拉出來。我不知道對大部份的人來說,十八歲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年;對我來說,十八歲是我只花了三十天在家中的一年。那天晚上,苦澀並沒有隨著淚水蒸發,反而在我心中腐蝕成了一個無底的黑洞。
第二天我馬上進了實驗室。我在實驗室的前兩個禮拜並不好過,生理上有時差和病痛的夾攻,心理上有更為難熬的思鄉。第一個禮拜,我花盡了所有的心神精力才十分勉強地維持了我在實驗室的正常表現。我對實驗室的工作投注了百分之百的專心,因為這樣一來,我的精神可以暫時脫離我疲憊痛苦的肉體和飽受折磨的心靈。實驗室同仁一起吃午餐的那段時間,我幾乎都是累到一句話都說不出。雖然我坐在一大群人中間,但是我總感覺像在另一個孤寂的宇宙,因為身邊的人我大部份都還不認識,再加上我的心還留在地球的彼端,所以我總是插不上話,周遭的串串笑語對我來說也像微風輕拂樹梢的沙沙聲,風靜後一點痕跡都不留。回家後精神一鬆懈,支撐身體的力量也隨著煙消雲散。我這一輩子幾乎不曾害怕過孤單,但我這時後才發現寂寞是一種我從沒有仔細咀嚼過的滋味——孤獨就像個永遠不會醒的黑色夢境吞噬了我,在這個無邊無際的夢魘中,我找不到出口、看不見光亮。
兩個禮拜前跟同事的一場對話尖銳地提醒了我一個事實(我寧願相信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不論我現在花多少時間說英文、多認真工作、多努力融入這裡的環境,我畢竟還是在另一種教育體系下成長,我體內奔騰的畢竟還是另一種血液。講直接一點,”fob” 這個標記不會淡化。對我來說,實驗室是一個全新的環境,一群全新的人,感覺就像去年秋天,我一個人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但是那時的我比較幸運,因為我已經先在ISO認識幾個對我未來一年影響重大的朋友。當時我們雖然對彼此的認識都還不算太深刻,但那短短的幾天似乎已經在我們之間形成一個共同的頻率,或許是因為我們都來自不同的國家,或許是因為英文都不是我們的母語卻是我們唯一共通的語言,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是 “fob”。我們一起向外拓展我們的社交圈、一起探索新的教育體系、一起在課餘時間遊山玩水。和這群人在一起時我很自在,我不害怕犯錯,因為我知道他們會體諒我並了解背後的原因;我不介意任何帶有種族色彩的言語,因為我知道那是朋友間一種親暱的玩笑;我不擔心自己不知不覺間說了傻話,因為我知道這不是他們衡量我的標準。現在他們都不在我身邊,我才發現少了他們的 Evanston 是多麼空曠,空曠到在層層濃密的樹影間我只聽得見自己孤單的回音。現在我一個人面對一個新的環境,之前熟悉的所有笑話所有行為都不再適用,我就像一叢已老的玫瑰,尖刺越長越多,花朵卻一瓣一瓣凋謝了。(想當然爾,我又得到了 “You are so quiet!” 的評語。)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過度解讀,但是最近我感受到的某些眼神和某些言語撕扯著我心中原本逐漸痊愈的傷口,於是我把心中那個像枝頭歡躍啁啾的小鳥般開心無憂的靈魂藏在一個最隱晦的角落,它會一直在那兒歌唱,但是那段旋律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
當我看著窗外的夜空漸漸泛白時,我忍不住想起去年阿桑團在綠島看日出的經驗,笑容又悄悄爬上了我那因為寒冷而有些僵麻的臉龐。去年阿桑團的出遊是我在台灣少年時光最燦爛的一個結尾,那段回憶是永不褪色的彩色照片。過去一年中,我已數不清究竟多少次回到眾位阿桑的網誌,一遍又一遍閱讀著當時我們寫下的青春。最近又多了重新開張的三酒會部落格,那是我最深層的心靈避風港,我常常看著這些文章,嘴角一邊漾著微笑淚水卻一邊悄悄滾落臉頰。這些綠衫黑裙所象徵的友情彷彿是牢牢嵌進我靈魂的一部份,又彷彿早已離我遠去。來美國之後,我最不能了解的就是為甚麼在世界的另一端,人們對「朋友」的定義會有這麼大的不同?美國即使是全世界科技最先近的強權,但是這個文化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這裡的人們怎麼會快樂?過去一年所有不愉快的經歷我已不願意再重複,一言以蔽之,我覺得我總是用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究竟是因位文化價值上的差異,還是因為對別人來說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我一直把過去的美好回憶當成我的精神食糧,我甚麼時候才能把現在釀成一壺未來可以細細品嘗的美酒?
我有時會很任性地想,我才十八歲,為甚麼不讓我再多享受一點青春的尾巴?但畢竟這只是偶一為之的小女孩脾氣,我知道騰格里(最近常想到《狼圖騰》——我很喜歡蒙古人對長生天的稱呼)要我學習過生活。騰格里給我機會在一個非常優秀的實驗室工作,讓我一個人面對一個全新的環境,要我學習實驗室裡的各種科學、學習住在校外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學習不要被別人的想法刺傷、學習靠著自己的肩膀撐起自己的天空、學習如何不斷的在生命中尋找光亮。迷失了幾個禮拜之後,我開始慢慢地找回了我生命中的經緯線,感激又重新填滿了我的心,而感激一向都是我快樂的泉源。
過去一年我之所以不曾被情緒的浪濤淹沒,是因為我將全副的心力放在我的課業和我的生活,我的心思被這些重要的事情占得滿滿的,情緒對我來說只是微枝末節,就算偶爾在我的心湖中捲起一陣浪花,也是不久後就歸於平靜,它從來沒有在我心中掀起過這麼強大的風暴。現在我的生活已經慢慢步上軌道,這場風暴也該停了。隨著我在實驗室裡認識越來越多人,我的朋友們回學校的日子越來越近(當然還有我燒菜的功力越來越高深),我心中那隻歡樂的小鳥再度展翅在藍天中翱翔。如果在過去幾個禮拜中我有學到甚麼事,那就是我是我生命真正的決策者,我可以決定我的生活是晴空萬里抑或陰雲密佈。如果我有後悔甚麼事,那就是我沒有敞開心胸面對自己,面對別人。我要是可以克服這些偶爾浮出的多愁善感,我可以說,雖然我不是生於富貴之家、雖然我不是絕頂聰明,但是我的生命沒有缺憾,因為生命給我的祝福已經超過我所能要求的。如果有任何文字能描寫我現在的心情與體悟,那就是李賀的《致酒行》,穿越了千年的歲月在我心中敲響的一聲晨鐘。
窗外的天空已經是澄澈可愛的水藍色,我看見了朝暾,看見了旭日。我曾聽過一種很浪漫的說法,說中國人是月亮的民族,因為月亮自古以來就帶給我們無數的詩意情懷。我說,中國人也是太陽的民族,因為太陽也能帶給我們一樣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