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跟朋友喝茶回來,我坐在窗前聽著窗外的淅零淅零。這陣子每天清晨都是在雨聲扣窗中清醒,微雨輕霧中,轉眼間已經回台灣一個禮拜了。上週四晚間飛機降落桃園機場,著地時的那一震將我從半睡半醒的迷離中盪回了現實,我突然間清楚無比地意識到,我回家了——過了九個月,我終於回家了。
九個月看似漫長,可是其實在繁重的課業和忙碌的活動中,時光一眨眼便從指縫間溜逝得無影無蹤。這幾天我回頭看了看之前每個學季結束時寫的文章,除了在字裡行間看見自己一年來的轉變之外,也驚愕於時間不合比例的縮放——許多去年秋天的點滴依然鮮明如昨,三週前發生的事卻像褪了色的舊照片。
秋天是個色彩繽紛的季節,青綠的生機中摻雜著橘黃的焦躁、酡紅的醉人中混合著枯褐的苦澀。初來乍到時,忙著適應新環境、新語言、新同學,除了課業之外,幾乎全副心思都放在新交的朋友們身上。當時的我,像個初入學堂的小學童,每天懷著興奮又緊張的心情探索著這個未知的世界。在我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的:古樸典雅的建築、靈逸優美的湖泊、橙黃錯落的景致,還有趣味橫生的課堂、親切聰明的教授、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雖然語言方面適應得緩慢,雖然異國文化激盪出許多難言的苦楚,但是在許多美好事物的陪伴下,我在西北大學的前三個月在串串笑語中度過了。如今回想,我已記不清剛來那三個月到底鬧了多少笑話、製造了多少尷尬場面,我只記得芝加哥燈火染紅的半邊夜空下,我們幾個人在湖畔風中的剪影;我只記得在芝加哥充滿現代感的都市叢林中,我們穿梭其中的讚歎與驚奇;我只記得在downtown Evanston 靜謐的夜裡,我們圍著咖啡桌的通宵談心;我只記得每晚在無數通電話促成的晚餐桌上,我們的笑語盈盈。「不管外界有多少風霜雨雪,我的心中每天都能開出一朵玫瑰。」是我當時的人生哲學。我知道不管生活中有再多的辛酸艱苦,還是有太多的喜悅驚奇等著被發現,而當我的雙眼捕捉到了這些光芒,再黑暗的宇宙也會轉眼間變成一片星海燦然。
冬季我似乎才真正面臨了比較嚴苛的挑戰。在秋季燦爛精彩的紅黃橘綠凋零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廣袤無垠的白雪覆地。風城芝加哥的冬天向來是惡名昭彰,生長在熱帶島嶼的我一輩子沒經歷過此等苦寒,再加上刮面生疼的勁風助勢,每天早上出門便彷彿踏入一個陰森慘厲的冰獄。除了難熬無比的酷寒之外,生活各層面更是諸事不順,所有科目變的又重又難,有機實驗屢遭挫敗,朋友們更因為天寒地凍、南北相隔,不能像秋天一樣常常見面。為了解決滿腹的鬱悶苦楚,我設法將每天的行程表塞得滿滿的,除了既定的課堂和 office hours 之外,又加入了合唱團和舞團,讓這個只有淺灰和銀白的單調季節裡,增添了一抹色彩斑斕。平時若是不用上課而心中鬱鬱時,我幾乎就是關起門來拼命地念書寫作業。雖然我知道這不是釜底抽薪的解決方案,但一來我面對這個死氣沉沉的大環境實在束手無策、近乎窒息,二來我開始專心念書後,就不易受到負面情緒的影響。雖然這個冬天我只是用充實的行程表來痲痹陰鬱的情緒,但我也趁這一段時間仔細回想了似乎過得太匆促的秋季,也好好規劃了一下未來幾年的選課計畫——除了對前三個月的色彩迷離領悟更多之外,似乎也隱約地看見了未來一條漫漫長路。我對未來的方向稍作規劃後,唸起書來感覺就比較扎實,不會像當初那麼茫無頭緒了。雖然這是個漫長而嚴酷的冬季,但是在回憶中,我看見了一地碎瓊亂玉,冰冷卻瑩然生光;我看見了窗邊雪擁冬梅,苦寒卻暗蘊生機。
好不容易冰雪盡融、春回大地時,自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三月底剛回學校,每天都是長空一碧,藍天上幾朵浮雲悠游,太陽高掛天邊微笑著俯視大地,百鳥間關、鳴泉濺玉、水天一色,垂楊在微風中款擺,百卉於暖陽下爭妍。我三天兩頭往湖邊跑——湖水已從冬日鐵灰的冷硬猙獰融成一片碧藍的煙波浩淼,跟冬日的閉門苦讀自是全然不同的況味。望著密西根湖上的風帆點點、白鷗展翅,我似乎又感到了去年九月第一次站在湖邊的那份驚喜與感動:我終於來到這個我在照片上看過無數次、也在我夢中出現過無數回的地方。當初的躊躇滿志與達觀自信在蟄伏了一個漫長的冬季後,終於在和風暖陽、鳥語花香中甦醒了,即使中間有幾個禮拜的陰雨連綿,也澆不熄這重燃的熱情。理論上這會是一個完美快樂的季節,但所謂陽光在何處,陰影便在何處,學期中到學期結束前碰上一些複雜的事情,影響我比預期中的深,好比一名舵手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海面上航行,原以為此行將一帆風順,沒想到卻橫遭亂流,費了好大一翻工夫才終於有驚無險地穩住了船舵。春天本就是個複雜的季節,不穩定的天氣、不穩定的際遇,但正因為這些亂流,我才對某些人事物看得更加透徹,我才更深刻的了解到不管外在環境或他人如何變化,最重要的還是必須回歸自己:過自己認為正確的生活、把自己變成自己希望成為的人。
學季結束前,我對明年做了一些規劃。我知道在我最後的這幾個決定中,每做一個我都是在自己肩頭加了一副極重的擔子,尤其是期末考週的禮拜五,我的暑假瞬間縮短了三分之二。當我經歷了在異鄉漫長的九個月,準備放輕鬆回台灣和家人朋友共聚一個夏天時,台灣的行程突然之間縮水成了一個月,我心中是千萬般說不出的滋味。我申請到了 Lambert Fellowship 讓我暑假可以回學校做研究,是出乎意料的驚喜,但是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急切地想回家:我的家人在等我,我的朋友在等我。剛滿十八歲那天離家時,我似乎還沒為眼前的情況做好準備——我認為我只是出去唸書一小段時間,終究是要回家的。沒想到今年短短的暑假,讓我感覺像個過客,即使是在這片我最熟悉的土地。當我告訴爸爸媽媽這個研究獎學金的消息時,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期待我回家三個月的他們會有甚麼反應,沒想到,竟是異口同聲的恭喜與歡欣。在那一瞬間我恍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老,自己的人生終究是要靠自己奮鬥,我的家人為了我而堅強,我又怎可屈服於自己的軟弱?雖然我眷戀在家中受人關照呵護的日子、雖然我懷念高中好友們的相伴,但是不論心中的萬縷深情是如何羈絆牽纏,時光的巨輪終究是會無情的向前推移、不稍做停留。我已經來到人生的另外一個階段,是該更堅強些了。於是我釋然,當初擔心自己會不會負荷不來的焦急慌亂一掃而空,因為人生就是不斷的自我挑戰、自我超越,我既然已經對自己下了戰帖,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全力以赴,擔心慌張、患得患失均是無用。
我出國最大的目標之一,就是要極力拓展自己的極限,讓自己日後不論遇上甚麼困難都不會被輕易擊倒。想通了這一節,我上飛機時心中便踏實了許多。既然暑假只剩下一個月,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把握時間,好好跟家人、朋友聚聚,盡情享受家鄉這值得懷念的生活,再將這個月的回憶貯存成一年份的能量,伴我渡過下一個春夏秋冬。
回到家的第一個禮拜,高中同學們都還在期末考,我專心在家休息、調時差、學做菜、看看書、做點小手工藝。媽媽笑著說:「怎麼跟去年暑假完全沒兩樣?」或許是吧?過去一年來我自覺成長不少,但是個性卻幾乎沒什麼改變。今天好不容易等到阿KI回台中,我們喝了一個下午的茶,我彷彿乘著光陰的翅膀,回到了高中時我們高談闊論時的年少輕狂。聽阿琦談談說說(其實大部份的時間是我在喋喋不休,就跟以前沒兩樣),我突然發現我是多麼的想念高中的朋友們,想念我們一起經歷過的歡笑與淚水、想念去年夏天阿桑團的足跡踏遍的大街小巷。就像爸爸所說的「人與人的關係會隨著時間越來越疏離」,再加上美國極度的個人主義與淡漠的人際關係,我發現過去九個月來我心底深處有一小塊是極為孤獨的,我在有著親切的新朋友的環繞和充實的課程表的催逼下,似乎無暇顧及這份空洞惆悵,但畢竟語言文化的鴻溝不是輕易就可以填補的。回家之前的九個月,每天都忙碌不堪,極少有機會認真地想想我高中的朋友們,跟阿KI和瑋婷見了面之後,我才發現我是多麼懷念以前那種整個宇宙都聽得見強烈的共鳴、多麼懷念以前恣意暢快地滔滔不絕、多麼懷念以前不論甚麼想法都可以傾心相吐的時光……上了大學,這些日子都慢慢遠了,就像遠處山村中清遠的牧笛,只剩下拖長了的悠揚尾音。我知道這餘音還會迴盪一陣子的,我知道不管我一個人在國外再孤寂,碰到再多的困難,地球的這一端總有些人——我的家人、朋友,他們的聲音會一直在我心底迴盪,不斷地提醒我:要堅強。
窗外的雨聲不知不覺地停了,我走向窗口那塊暗沉沉的夜,只見一滴晶瑩的水珠沿著窗欞緩緩滑下,就像我那已經逝去四分之一的暑假。剩下三週,還有幾杯茶要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