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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驛裏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

今天下班後去攀岩,從攀岩場出來後,感覺四周陰沉的街道似乎比平日更加昏暗了。我抬頭仰望一片漆黑的夜空,猛然想起,再不到一個月就農曆新年,今夜多半是新月。突然之間,我的眼淚撲簌簌地從臉頰滑落,刮面的北風將我的淚水化作尖細的冰針,插在臉上,刺骨的寒冷。

自從2009年來美國之後,我一直很害怕過節。我害怕過農曆新年,因為十幾年來我從來沒有回過家跟大家一起圍爐守歲,沒有跟大家一起在大年初一的清早包水餃,也沒有跟大家在一起爆竹聲中一歲除。好在農曆新年在美國不是什麼特殊節日,我若不是在期中考,就是繁重的工作纏身,身邊熙來攘往的人群往往也沖散了不少鄉愁。拜科技發達所賜,家人們總是即時跟我分享他們在台灣過年的點滴。每當我看著他們燦爛的笑容和滿桌子我懷念的家鄉味,心底總會生起一絲絲溫暖,好像我也跟著大家一起過了一個節。

我其實更害怕過聖誕節。我從小沒有特別過聖誕節的習慣,但是聖誕節是美國闔家團圓的節日,我看到東風夜放花千樹般的聖誕燈海,總不免想起小時候家人們一起去過的元宵燈會,懷念著當時的一夜魚龍舞。收音機上的充滿節慶氣氛的廣告、歡樂的聖誕歌曲、以及身旁好友紛紛返鄉過節,對應著我的形單影隻,更是令我傷懷。上了研究所之後,我幾乎年年都挑聖誕節當天回臺灣。雖然在臺灣不過聖誕節,但是這段時間我和家人在一起,吃我愛吃的台灣菜,和老師朋友們敘舊,在我心中,在台灣的每一天都像在過節。

今年的聖誕節比往年淒冷。為了中女儀隊的百年校慶表演,我選擇了在感恩節提早回台灣。在台灣的兩個多禮拜,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我和儀隊的夥伴們重溫了我們水藍藍的驕傲和飛揚亮眼的青春;我看到了十八班的美女們在各自的人生中精彩著;我和對我關愛備至的老師們敘舊,抒發胸中的豪情壯志;我見證了弟弟這一年來的成長,並和家人一起品嚐他們的創意和技藝的果實;我在家裡幫了爸爸一些忙,也逮到機會第一次請他吃飯;我陪著媽媽住了好幾天,幫她打掃屋子,也在她不舒服的時候照顧她。我見了所有想見的人,吃了所有想吃的菜,也做了所有想做的事,照理來說我應該精神抖擻地迎接新的一年,活力充沛地面對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挑戰,但是在機場向媽媽、姑姑和奶奶道別之後,我心底卻盤踞著一股說不出的惶恐。我擔心一個人的聖誕節,更擔心我的家人。隨著年歲漸長,每一年回台灣之後,離別卻變得越來越困難。

今年是我多年以來第一次一個人在美國過聖誕節。研究所時的摯友們在過去這一年來紛紛完成了學業,在年底接二連三地搬離灣區,Steven也回密西根過節。少了他們,灣區變得寒冷又陌生。這一週來,每晚下班回家,真的是「抱膝燈前影伴身」。以前我從來不是一個害怕孤獨的人(大概因為這樣,我到了快二十四歲才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我喜歡一個人看書、一個人跑步、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做點小手工藝,我喜歡一個人時的自由自在,所以週末或連假時,即使只有一個人,我也總是能找到好多事把每一分鐘都過得精彩充實。但是今年我一個人,坐在燈下望著自己的影子,滿腦子都是對家人的思念。

我想起了2016年初,我第一次從醫院直接去桃園國際機場。我回美國後馬上決定開始吃素,是為了幫媽媽也是幫我全家人祈福。我的基礎科學訓練告訴我,我在美國吃什麼對我在台灣的家人的生活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是我身在海外,平日能為家裡做得不多,我心裡必須有個念想,這個新的習慣也讓我在一日三餐時或多或少都會不自覺得想到我的家人。我想起了2017年底回台灣,我第一次和爸爸媽媽一起參加路跑。那幾年爸爸媽媽熱衷長跑,在台灣南征北討地參加比賽,原本從不跑步的媽媽發現了她隱藏的天賦,在各級比賽中大殺四方,隨便跑都是她們那組的前三名,當時我卻沒想到,那或許也是我最後一次跟媽媽一起跑步。2018年博士論文口試通過後,才得知媽媽幾個月來的身體狀況,當時的心情從高峰跌到了谷底,摔得遍體鱗傷,恨不得直接插翅飛回台灣。在口試委員的通融下,我回台灣在醫院裡完成論文最後的修訂。醫院的陪伴床又小又硬,但是當時全世界沒有任何其他的地方能像這張小小的陪伴床一樣讓我感到踏實。我好多同學們畢業後都去壯遊天下,但是我卻覺得能回家幫爸爸分擔他肩上的重擔和照顧媽媽的生活起居是最幸福最讓我感到安慰的事。 將近四年來,我發現我的心變小了。以前我心裏總是裝著好多願望、裝著對現實的諸多不滿和批判,但是現在我所有的願望都縮成小小的一點,這些年來,我心底最迫切也是唯一的渴望,就是我的家人們都平安健康,其他的事情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2019年一整年幾乎我都在跟簽證問題纏鬥,這個過程帶給我極大的壓力,我擔心我沒辦法工作,我也擔心我在美國的基業若是被迫連根拔起將帶來的動盪,但是我最擔心的是若是家裡有事我被困住沒辦法回家,或是我不計後果地回家之後需要面對的難題。幸好後來一切在十月圓滿解決,事後想想,我在美國經歷的困境不算少:語言的隔閡、文化的衝擊、思鄉的孤寂和徬徨、課業和工作上接二連三的挫敗、身體的傷病、種族歧視、性別歧視、令人難堪的性騷擾、冷血的老闆、殘酷的實驗室環境、找工作時的困難、事業的瓶頸、簽證問題的不確定性…等等不一而足。對於大部分的困境來說,時間就像緩緩轉動的巨輪,在推進的同時也慢慢地軋碎了沿路上的艱難險阻,漸漸地磨平了扎在我心頭上尖銳的碎片,我淌血的傷口最終也會癒合。但是對於鄉愁來說,時間卻像滾滾洪流,無窮無盡,我在怒濤中載浮載沉,偶爾攀上岸邊的巨石,濕淋淋地喘口氣,但是轉眼間下一個浪頭襲來,又將我捲回了奔騰的長河中。我彷彿是余光中《迴旋曲》中那位負傷垂死的泳者,而我的故鄉和家人則是那朵倒影翩翩的白蓮。

時至深夜,孤燈寂寂,雨聲瀝瀝,再過幾天就是元旦新年,又是一個令我觸景傷情的節日。對於鄉愁來說,或許沒有差別,因為「鄉愁是一顆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很多人都會在此時許下新年新希望,而我從2016年起每年都許下同一個願望,就是我的家人們都平安健康, 2020年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