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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猶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澹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此刻的聖荷西,依然14°C,恰巧是我去年此刻寫作時的溫度。窗外,午後的陽光隱翳在雲層之後,將層層灰藍色的雲朵都滾上了金邊。在 Evanston 下第一場雪的那天下午,天空似乎正是這個顏色——大自然的畫家用金線筆在蒼穹描繪出雲層的輪廓。想到此處,我的思緒很自然的就飄回了我離開 Evanston 那個寒冷的清晨:連續三天的失眠,原因不明。我禮拜六早晨六點醒來時全身脫力,感覺像個皮影戲紙偶,全身的重量只靠幾縷無形的細細絲線勉力支撐。我望著房間角落的大行李箱,憶起了去年六月回台灣時的情景:我一個人搬著所有的行李走到公車站,平常五分鐘的路程當時卻走了四十分鐘,中間無數次停頓喘氣、舒展筋骨。這次雖然行李沒有那麼多,但是以我當時的疲乏困頓,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趕不趕得上公車。幸運的是,我有一位朋友在早上七點天還未亮時幫忙我把行李箱拉到車站。當時的天空是黎明獨有的紅藍色調,一彎月牙在曙光的烘托下若隱若現,路面的積雪在微光的映照下泛著冷冷的光輝,街道上闃無人聲,只有我們迴盪的跫音和偶爾一兩聲清越的鳥囀。我聽著自己虛浮的腳步踩在積雪上空蕩的回音,感激之情突然像道飛躍奔逸的瀑布,從心頭直瀉而下,因為不只是今天,自從我十八歲離家,踏上世界另一端的土地開始,不論我遇上甚麼樣的困境,風雪中總會出現一盞若隱若現的燈光,讓我在茫茫大雪中不致迷失了方向。就算我只是在路途上微微絆了一下,總是恰巧有人能在當下遞出溫暖的雙手,扶我站好,讓我能夠繼續前進。

這個學季過得比想像中的快很多,感覺暑假時白天工作、晚上燒飯、整個校園綠意盎然的日子還在我生命中依依不捨地眷戀徘徊,轉眼間四下望去已是紅黃交錯,滿地的黃葉翻飛,落英隨著秋風起舞。十二月的第一個禮拜五晚上,我睡前拉上窗簾時,看見了窗外枯瘦的枝椏如惡魔的指爪般猙獰地伸向星月無輝的夜空。隔天一早拉開窗簾時,我的心底響起了一聲驚呼,因為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忽如一夜東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詩境在我眼前化為現實,大地萬物已在雪夜中覆上一層厚厚的銀白絨毯,漫天紛飛的雪花兀自在眼前歡騰翻越。此時第一個浮現在我腦海中的畫面是我在Silverman Hall 的桌子旁的那扇大窗戶——夏天時,我曾坐在這扇窗戶旁望著太陽升火、月亮沉珠,望著中庭各色的花草勃勃地生長,望著 West Tower 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實驗室中忙進忙出。若這時從這扇窗戶向望張望,會是甚麼一番景象?中庭的石板是否已埋沒在白皚皚的雪粉之中?窗緣是否已黏滿細細的雪花結晶?過去半年來,我在這個實驗室中渡過了無數時光,從暑假剛開始時甚麼都不會,暑假結束時的口頭報告讓我對整個專題有比較深入透徹的了解,到開學後能夠安排自己的時間,知道甚麼時候進實驗室要做什麼事,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過去這幾個月中的成長。我很幸運,第一次在實驗室工作就找到了一個非常友善的環境,遇到一個非常細心又有耐心的研究生指導我,還有實驗室裡所有其他的人,都像哥哥姊姊般照顧我,不論我碰到甚麼問題,甚至是選課時遇到的一些疑難,我在實驗室裡總找得到答案。

我非常享受在實驗室工作的日子,之前還有位朋友半開完笑地跟我說 “Now all you talk about is your lab!” 或許,這是因為實驗室的經驗已經熔進了我的靈魂:我在實驗室裡學的不只是有機合成、金屬錯合物、管柱層析和電化學,我學的更是生活態度。我曾經說過我喜歡我們學校化學系給我那種精確、井然有序、講求效率和紀律的感覺,進了實驗室後,我更進一步學習處處小心、凡事事先規劃、在做每一件事之前先想想後果,因為在化學實驗室中,一個不小心都可能釀成巨大的災禍。還有,我學會了更加專心,我體會到了什麼叫做 “mindful”——當我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情時,就會不知不覺地陶醉其中,連原本看起來有些枯躁乏味的事都會變得逸趣橫生。當我把在實驗室裡培養的態度帶到實驗室外時,我突然發現我的生活變得豐富許多,不但許多事進行得更加順暢,生活的態度也讓我變得更加快樂。雖然我現在還是沒有完全克服對未知未來的恐懼和擔心,但我知道至少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過的很充實、很歡暢。就像爸爸媽媽之前曾經鼓勵過我的:「我們在做每一個決定的當下,都無法預料這個決定對我們未來的生活會造成甚麼樣的影響。與其擔心日後會後悔,不如好好把握現在,讓自己盡可能地從這個決定中得到最多。」我已經選擇了化學,我無法掌握這個抉擇究竟會將我領向荊棘滿佈的羊腸小徑還是鳥語花香的康莊大道,但是我可以控制自己在旅途上的心境。過去幾個月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感激命運帶領我走進這個實驗室,因為在這裡,我學會了生活。

跟實驗室的生活比起來,這個學季課堂也是精彩紛呈。我非常喜歡我化學課的教授,除了他非常有組織的上課模式之外,他還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謙遜的人。從他身上,我學習到了謙虛非但不會掩蓋一個優秀的人的光芒,反而會讓他在關鍵時刻更加璀璨耀眼,更加讓人心折。電磁學原本是我高中時在物理最懼怕的一環,但是過去三個月的物理課讓我感到自從國中畢業後,我終於又真正開始學習物理。高中時我總說我討厭物理,但是現在在大學我有時間慢慢了解每一個觀念,不像高中時只是生吞活剝地背公式、解題目。當我了解自己在做什麼時的感覺其實是非常充實的——這或許又是另一個例證:當學習的態度改變時,整個心境也會跟著改變。跟物理化學比起來,原本高中時最喜歡的生物反而失色許多,或許是因為整個課程的架構不良,也或許是跟化學課比起來,生物學的課堂就是少了那麼點讓我熱血沸騰的感動。跟經濟學一樣,生物學也是一門我高中時自認為很感興趣的科目,但上了大學後卻發現它跟我想像中的世界漸行漸遠。

當初上大學前興致勃勃地規劃未來四年要如何如何時,爸爸媽媽不斷提醒我,此時所有的計畫都只是想像,因為我還沒有真正過過大學的生活。我當時固執地不肯相信,不過現在爸爸媽媽當時的預言,不是都一一成真了嗎?今年還有一個很特別的 GSW (Gateway Science Workshop)經驗,雖然我知道自己很多話,但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能從和別人的互動中得到這麼多樂趣,尤其是討論我最喜愛的有機化學。當我這個學季帶的最後一個 workshop 結束時,我突然感到我每個禮拜對這兩個小時真的是傾注了全部的心力。就像高中在儀隊練習時,眼中所見的只是手中那把旋轉的槍,耳中所聞的只是槍背帶撞擊時清脆的聲響,這兩個小時中,我的生命中也只有這七個人、這一組題目——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以後要是真的不行的話就去當老師吧!上了大學以後,我常常覺得遺憾,因為我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課外活動能夠像儀隊那樣讓我全神貫注地投入,但是今年,我有了實驗室,我有了GSW。

跟我所有的自然課相比,語言學似乎是一門毫不相干的科目,但是這門課卻喚醒了我心底深處沈寂已久的熱情。從小到大文字總是毫不間斷地帶給我各式各樣的感動,出了國之後,我更是深切無比地體會到我的文字就是我靈魂的聲音,這大概就是為甚麼雖然我自覺文筆一日不如一日,每個學季結束時總還是要花幾個小時坐在電腦前,細細反芻過去三個月的點點滴滴,再將它們用我的文字串起——我的靈魂需要一個發聲的窗口。在美國一年半,我總覺得我似乎還沒真正跨越我面前那道語言的高牆,雖然生活中大部份的對話我都已能應付自如,但是過去十八年我已習慣中文那種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的流暢感,英文對我來說畢竟還是不如中文用起來一般得心應手。語言學是一門科學而不是文學,它少了文學中的藝術和情感,但它用理性的角度去分析我們生活中最平凡不過的溝通工具,這為我開啟了另外一扇窗口,讓我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欣賞這個在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我很幸運,因為上天賜給我一顆對文字敏感的心靈,有了文字,我的靈魂永遠自由。

今年的課堂感覺和去年特別不一樣,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終於開始透過課堂認識朋友。去年一整年我始終走不出ISO的圈子,但是今年在宿舍、在課堂、在實驗室,我認識了一群又一群的朋友,我感覺自己就像《桃花源記》中的武陵人,走過一條狹窄的隧道後赫然發現自己眼前竟是一望無際的沃野平疇。除了能和大夥兒一起討論功課、聊天看電影之外,我身邊突然多了好多照顧我的人,從學期一開始需要搬家、忘了買教科書、萬聖節想刻南瓜、電腦硬碟出問題、扭傷腳踝、學期中突然想吃中國菜、臨時需要印表機、下雪出門忘了帶外套、選課出現了重大難題……到最後一天拖不動行李箱,每次遇上了問題,身邊總是碰巧有一些人隨時準備好拉我一把。

感恩節時蔡宛霓來找我玩的那四天,大概是我自七月中回美國後最開心的一段時光。那四天中我被捲回了綠衣黑裙的旋渦,一年半來我對高中時代的朋友的懷念從未間斷:高中時無憂無慮、純真質樸的赤誠友情,還有那種能撼動整個宇宙的共鳴,在上了大學之後都漸漸離我遠去。在忙碌之餘,我只能偶爾透過網路看看我高中姊妹們的生活近況,我看見大家在大學都慢慢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自己也在地球的另一端彩繪自己的人生,隨著韶光的流逝,我越來越清楚的意識到高中那種單純的快樂是奔流到海不復返的了。 有時候心血來潮把自己從高中到大學寫的文章一篇一篇的重新讀過,我發現過程中我寫作的重心總是漸漸的從一群人身上轉移到另一群人身上:我看見了我自己生活焦點的轉移,我的交友模式已經隨著大學而改變。坦白說,高中和大學的模式不能說孰優孰劣,因為兩個階段的心態和歷練都不同——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我們需要不同的朋友。我發現雖然自己的生活不斷改變,有一些人、一些事總是在我的每一篇文章中出現,雖然他們占的篇幅不見得最大,但是沒有了他們的文章就不完整,他們就像一條潺湲的小河,平時他們的聲音往往被淹沒在滾滾紅塵中,但是每當夜深人靜時,我耳中聽見的只是濺濺的水聲。 從感恩節過後蔡宛霓回了波士頓、期末考周我的朋友們一個一個回家過節、到上禮拜六我自己上了公車,我心中一直縈繞著「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的淡淡惆悵,我相信緣份,這或許就是為甚麼第一次讀余光中的《三生石》時,我心中便掀起了極大的波瀾。緣份讓我在人生路上碰到了很多值得珍惜的人,對於我們的生命以後是否會再相交,我無法掌握,但我可以盡力讓我們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成為閃耀一生的星芒。去年媽媽對我說,要對身邊的人好一點,因為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硬仗。今年我發現,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更因為我身邊的每個人都是生命賜給我的恩典。

最近常常覺得,出了國之後反而對以前國文課學的東西體會更加深切。國中時學陳之藩的《謝天》,總覺得他的哲學有些陳腔濫調,但是過去一年半來,我發現「因為需要感謝的人太多了,就感謝天罷!」真的是他從生命中焠鍊出的真理。我的生命或許不是一帆風順,但是我感謝天,因為我在路上發現了太多令人流連的美景,就連每一朵烏雲背後都有一道彩虹。或許,人生的意象真的就取決於一念之間,就像此刻Evanston 窗外枝椏上的,究竟是雪,抑或梨花?